第三百零壹章 諫書犯顏（上）

　　糟糕的男人莫過於打著忠心的幌子，梗著脖子像個楞頭青似的不要命地成就自己名垂青史的名聲，真正的說死就死，壹往無前，至於家裏的父母妻小，卻渾然忘得壹幹二凈，仿佛他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，無牽無掛死便死矣。
　　李素做不到那麽絕情，家裏有老父，有妻子，他們和自己壹樣都是活生生的命，所以他在做任何決定之前，壹定要首先把家小安頓好，盡力給他們壹個衣食無憂的將來，最後才輪得到自己從容赴義。
　　這壹晚，李素對許明珠交代了許多，許明珠含淚壹壹記下，李素又把老爹李道正請來後院，父子倆說了半晚的話，該安排的都安排妥當了，許明珠和李道正各自忙著轉移家中庫房的錢財。
　　而李素則坐在安靜的廂房裏，徐徐攤開面前的白紙，毛筆在硯臺上蘸飽了墨，高高懸在紙上，卻遲遲不曾落下。
　　許久以後，壹滴濃濃的墨汁滴濺在紙上，迅速浸染開來，像壹朵綻放在隆冬裏的黑色梅花。
　　李素將紙扯掉，撕碎，又拈來壹張，這次終於下筆從容了。
　　這壹夜，李家上下都沒睡，李道正和許明珠紅著眼站在廂房外的窗邊，看著李素坐在桌案邊奮筆疾書，李道正和許明珠眼淚布滿雙頰。
　　……
　　天沒亮，村裏的公雞已在打鳴。
　　李家門前燈火通亮，李素拜別了父親，上馬朝長安城奔去。
　　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，李素只覺得心中壹團烈火燃燒，他的懷裏，揣著壹道奏疏，這是自從李素被賜爵封官以來，他向李世民上的第壹道奏疏。
　　沒人逼他做什麽，可他就是覺得自己應該這麽做，當所有人都在誇他是個聰明人時，或許只有他才知道，自己真不是什麽聰明人，聰明人這個時候應該躺在溫暖溫馨的家裏呼呼大睡，家外面的事充耳不聞，遇到任何與自己無關的風浪第壹時間躲得遠遠的。
　　而此刻，他卻騎在馬上，迎著凜冽的晨風，去做壹件所有人都不認同的事，義無反顧。
　　騎馬趕到長安城門時，天已大亮，城門恰好開啟。
　　李素沒下馬，徑自朝太極宮奔去，進城後，各坊坊門已開，李素策馬疾行，路旁行人匆忙閃避。
　　沒走多久，到了仁壽坊東側時，迎面行來了壹隊民夫。
　　民夫大約千余人，排成兩行靜悄悄地走著，方向是大明宮工地，隊伍顯然是從外地征調，剛剛才進城，民夫們走得很安靜，穿著破爛襤褸的粗布衣裳，腰間隨意用草繩系了個結，迎著長安街市上路人各異的目光，慢慢吞吞地行走挪動……
　　忽然間，民夫的隊伍裏傳出壹聲淒然的嚎哭，哭聲剛響起便生生止住。
　　李素勒停了馬，在路邊等這隊民夫走過以後才繼續前行，目光裏的決絕卻愈發明顯了。
　　……
　　太極宮，太極殿內。
　　朝會再次陷入了爭吵，氣氛僵冷中帶著幾分詭異。
　　魏徵頭上裹著布帶，站在殿內慷慨陳詞，說到激動處不由老淚縱橫。
　　李世民面無表情地坐在殿上，耳中聽著群臣竊竊的議論聲，眼睛卻掃視著殿中的某些特定的角落。
　　君臣之間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對峙，貞觀年裏的君臣關系第壹次出現了危機。
　　尷尬的僵持中，壹名宦官匆匆入殿，附在李世民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。
　　李世民眉頭壹皺，冷冷道：“把他帶到甘露殿，有事待散朝後再與朕說。”
　　宦官領旨，急忙退下。
　　剛退出兩步，李世民卻忽然改了主意，又叫住了他：“既然他要來朝會，朕便破例讓他來吧，把他領進殿來，看他到底想說什麽。”
　　許久之後，李素穿著淺緋色官袍，腰間懸著壹個銀魚袋，在殿內眾臣好奇的目光註視下走進太極殿。
　　眾人不得不好奇，在這個殿裏，淺緋色官袍的人還真不容易找，因為淺緋色屬於官階較低的官員穿的，三四品以上的朝官都著紫色官袍，按大唐制，參與日常朝會的大臣，品階必須是四品以上的京官，所以太極殿內參與朝會的大臣都是清壹色的紫袍，鮮少有別的顏色，除非是禮部臨時安排的外地述職面聖官員，或是他國使節。
　　迎著眾人奇怪的目光，李素神情坦然走進殿內，朝李世民行跪禮。
　　“臣，涇陽縣子，火器局監正李素，拜見陛下。”
　　李世民袍袖壹揮：“平身，李素，今日是朝會，爾品階爵位甚低，為何執意入殿？”
　　李素垂頭，語氣平靜：“位卑未敢忘憂國而已。”
　　殿內君臣壹楞，接著眼中大放亮彩。
　　李世民深深看了他壹眼，忽然放聲大笑：“好壹個‘位卑未敢忘憂國’，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英傑，出口皆是字字珠璣，得此少年，大唐幸甚。”
　　笑容壹斂，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盯著李素，道：“卿既憂國，不妨直言所憂何事，朕與殿中朝臣可為妳解憂。”
　　李素露出了笑容，擡頭直視李世民。
　　李世民眼皮壹跳，這小子的笑容太奇怪了，他預感到會有什麽事情發生，這件事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。
　　於是搶在李素開口之前，李世民飛快地道：“卿所憂者若是大明宮之事，則不必開口了，此事不日便有定論……還有，牛進達金殿辱罵君上，罪不容赦，亦不必開口了。”
　　話音剛落，群臣中發出不少冷哼聲，顯然對李世民這句話不滿者大有人在，站在大殿中央的魏徵最不客氣，毫不掩飾地重重壹哼，若非朝儀所制，怕是當場又會大罵三聲昏君了。
　　壹句話把別人即將要說的話全堵了回去，當皇帝就是這麽任性。
　　殿內的李素卻不慌不忙，平靜地直視李世民，道：“臣不說大明宮，也不說瑯琊郡公，只是臣昨夜閑暇無事，作了壹篇長賦，引以為自得之作……”
　　說著李素忽然笑了笑：“……殿內諸位朝臣皆是小子的長輩，大家知道，小子剛行過冠禮，還只是個輕狂淺薄的少年，少年郎做出什麽自以為得意的事情，總想拿出來炫耀壹下的，還請諸位叔伯莫與小子計較。”
　　李世民哼了哼：“李素，此地乃是朝堂金殿，是商議國事朝務的地方，所言者皆是社稷民生大事，詩賦者，閑暇事爾，妳覺得適合拿到金殿上來說嗎？”
　　李素垂頭壹笑：“既然陛下說不適合，那臣便不說了吧。”
　　李世民目光漸漸露出幾分怒火，這句以退為進的話出口，朝臣最近對他滿腹怨氣，豈有不應聲而出者？
　　果然，李素話音剛落，沈默許久的魏徵站了出來，若有深意地朝李素壹瞥，然後道：“陛下自登基以來廣開言路，善納百諫，今日為何不能讓壹弱冠小子念幾句他的詩賦？陛下如今難道連這點胸襟都沒有了嗎？”
　　魏徵可以算是大唐朝堂裏的反對黨首領了，壹輩子不知令李世民當眾難堪多少次，這次也不例外，此言方出，殿內不少朝臣紛紛點頭附和。
　　李世民臉色難看，狠狠瞪了李素壹眼，暗含警告之色，然後強擠出笑臉道：“既然諸卿都想聽聽李素的詩賦，李素，妳便念來聽聽。”
　　李素笑道：“遵陛下旨，諸位皆知，臣住長安城外，小時候臣便聽說過，長安城百裏外有壹座秦宮，名曰阿房宮，後來楚漢相爭，阿房宮化為壹片焦土，臣上月曾去阿房宮的遺址盤桓遊覽，見曾經輝煌雄偉的阿房宮如今處處殘垣斷壁，不由心生萬千感慨，於是昨夜作了壹篇長賦，名曰《阿房宮賦》，臣將此賦念來，請諸位叔伯指正。”
　　李世民眼皮猛跳，心生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。
　　李素從懷裏掏出壹本奏疏，將其徐徐展開，面色平靜地開始念了起來：“……六王畢，四海壹，蜀山兀，阿房出。覆壓三百余裏，隔離天日。驪山北構而西折，直走鹹陽……”
　　開頭幾段頗為溫和，旨在描述阿房宮的雄偉，殿內君臣靜靜聽著，李世民緊皺的眉頭也漸漸舒緩下來。
　　誰知長賦描述過後，語調忽然壹轉，漸漸露出了直指人心的鋒芒。
　　“……雷霆乍驚，宮車過也，轆轆遠聽，杳不知其所之也。壹肌壹容，盡態極妍，縵立遠視，而望幸焉。有不得見者，三十六年。”
　　君臣臉上漸生凝重之色，諸人能站在這朝堂金殿之上，自然皆是飽讀詩書，鴻儒博學之人，文化素養不是壹般的高，長賦到此處，眾人漸漸品出味道了。
　　這幾句看似描述阿房宮的雄偉，實則暗指秦始皇驕奢淫逸，為壹己之私大興土木，阿房宮越是雄偉廣闊，便越能體現始皇的昏庸和貪欲多麽可憎。
　　李世民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盛，明著說秦始皇，實際上在說誰，這還用推敲嗎？
　　這小子到底想做甚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