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百六十章 故地重逢

　　相思，整整三年了。
　　李素走在去河灘的路上，心裏忍不住苦笑，這壹次，他的腳步不再那麽輕盈如風，比以往多了幾分沈重。
　　以前心裏滿滿被占據的都是東陽，然而，這三年裏與許明珠共同扶持，共同患難，趕不走，罵不走，甚至為了他不惜冒著掉腦袋的風險，去挾持玉門關守將出兵，這個傻女人做了這麽多，曾經被東陽滿滿占據的地方，不知不覺為她空出來了壹塊，然後，她住進了他的心裏，從此，李素多了壹份牽掛和習慣。
　　習慣，真是個可怕的東西，潤物無聲，如影隨行，可是，她住進來了，就是住進來了，趕不走，也不舍得趕。
　　走在去河灘的路上，李素不停在拷問自己，心裏懷著無盡的愧疚，因為他對東陽的情意已經不純粹，不完整了。
　　可是，他還是想見她。
　　於是，腳步盡管遲緩，卻仍壹步壹步朝河灘走去，每壹個腳印都深嵌在泥土裏，如同他在自己人生裏留下的每壹個不合時宜的痕跡。
　　河灘邊仍是壹片坑窪的碎石平地，李素踏上河灘，頓覺壹陣恍惚，有種隔世的滄桑。
　　河灘邊空無壹人，東陽沒在，李素擡頭看了看日頭，已是午時後，於是笑了笑，找到了那兩塊熟悉的平整石塊。
　　兩塊石頭有點特別，比河灘上別的石頭更光滑，甚至能倒映出人的影子，顯然有人經常拂拭。
　　李素掏出壹塊方巾，細致地擦了擦，然後放心地坐下，靜靜看著波光粼粼的河水發呆。
　　發呆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，不知不覺過了半個時辰，靜靜聽著河灘邊樹林裏的蟬鳴，聒噪中帶著幾分寧靜，久違的無聊且愜意的生活，李素覺得自己的人生終於回到了正軌，重新恢復了混吃等死的美好日子，於是李素又開始犯困了，腦袋壹耷又壹耷，和原來的生活軌跡壹樣，聽著蟬鳴，睡個午覺，醒來再好好思考壹下人生……
　　眼皮快要闔上時，李素的身前出現了壹雙道士穿的十方鞋，鞋子小巧玲瓏，腳型精致如弓，裏面穿著雪白的足衣，目光順著鞋子再往上，壹身黑白相間的百衲道袍出現在眼前，李素瞳孔壹縮，便看見壹張布滿了淚痕和濃濃思念的臉，那張臉，三年來無數次在夢裏出現過，熟悉得每壹個毛孔都仿佛承載著自己的相思。
　　“妳來晚了，以前都是午時便來的。”李素朝她微笑，眼眶卻發紅了。
　　“我……貧道，貧道清早便來了，壹直坐在樹林裏……”東陽抽泣，不甘被冤枉似的爭辯著。
　　李素扭頭朝不遠處的樹林看了壹眼，含淚笑道：“妳見我來了，為何不出來與我相見？”
　　東陽垂頭，抽泣道：“我……貧道想看看妳的背影，壹直看著，妳離開太久了，我怕出現在我眼前的，仍是壹場夢裏的虛幻，怕夢會醒，怕是壹場空歡喜……”
　　李素站起身，拉過她的手，東陽似覺不妥，紅著臉掙了幾下，力氣很小，似拒還迎。
　　李素不顧她的掙紮，霸道地將她摟進懷裏，緊緊的，如同擁抱著自己今生最珍貴的珍藏。
　　“不是夢，我回來了，真的回來了……”李素深吸著她發鬢熟悉的清香，夢囈般呢喃。
　　東陽被他摟進懷裏後，終於不再掙紮，瘦弱的肩膀抽動了幾下，忽然放開了戒律和身份，放聲大哭起來。
　　“妳怎如此狠心！壹別三年，音訊皆無，妳當我是什麽？閑暇時的消遣麽？”
　　東陽壹邊哭壹邊掄著小拳頭，壹拳又壹拳，不輕不重地打在他的後背上，盡情宣泄著三年來的委屈和愁怨。
　　李素仍緊緊抱著她，心中無比疼惜，三年了，她比當年更瘦了，擁在懷裏仿佛只剩了壹把嶙峋的骨架，如壹片柔弱無依的柳葉，壹陣風便能將她帶去天邊。
　　不知在他懷裏溫存了多久，東陽盡情宣泄完久抑的情緒後，終於稍稍平復下來，發覺自己壹個出家人竟和男子保持著如此傷風敗俗的姿勢，不由萬分羞澀，急忙推開他。
　　“不，不行的，我……貧道，貧道犯戒律了……”東陽紅著臉退了壹步。
　　李素嗤地壹笑：“行了，別‘貧道’了，滿天下的道士道姑，就數妳最富裕了，還好意思稱貧道，虧不虧心？真正的貧道殺了妳的心都有了……”
　　東陽本來滿腹傷懷激動，情緒動蕩之時，被李素忽如其來的這壹句刺激到了，頓時破了功，噗嗤壹下笑了出來，順帶著鼻孔都吹起了壹個大鼻涕泡兒。
　　李素咦了壹聲，萬分嫌棄地撇嘴。
　　東陽氣急敗壞，掄起小拳頭使勁捶他，怒道：“三年不見，妳這張嘴越來越壞了！”
　　“女人就是沒見識，這叫口才，懂啥！”李素笑著壹邊躲閃壹邊爭辯。
　　二人就這樣鬧成壹團，河灘邊回蕩著陣陣笑聲。
　　壹陣打鬧過後，原本些許的陌生感頓時消除，仿佛從未分別壹般，又回到了當初無憂無慮的情景。
　　……
　　笑累了，鬧累了，二人再次坐回石塊上，背靠著背，仰頭望著蔚藍的天空。
　　今日沒有沈默，都存了壹肚子的話，迫不及待向對方傾訴。
　　“妳這幾年過得好嗎？”二人竟異口同聲問道。
　　問完二人壹楞，接著又笑開了，東陽嗔道：“我先問的，妳先答我。”
　　李素笑道：“我過得不錯，真的，西州那地方雖然貧瘠，但妳父皇遣我過去是當官的，再貧瘠的地方，當官的總不會太清苦，每日我便在大營裏搭壹個涼蓬，叫將士們去城裏的胡商那裏買點西域的時令瓜果，喝著冰涼的葡萄釀，瞇著眼睛曬太陽，不誇張的說，如果身邊再多幾個碧眼胡姬，那日子簡直跟神仙沒兩樣了……”
　　東陽捶了他壹下，嗔道：“莫糟蹋了神仙，哪有中土的神仙摟碧眼胡姬的？也不怕老天降雷劈妳。”
　　李素笑道：“差點忘了，妳已在道教入夥了，以後妳是神仙那壹邊的，聽不得別人糟踐妳的同夥……”
　　胳膊又被狠狠掐了壹下，東陽氣道：“又說得這麽難聽，什麽入夥，什麽同夥的，當心道君聽到了饒不過妳。”
　　螓首輕輕靠在李素的肩上，東陽幽幽道：“妳只管誑騙我，在我面前只說好的，不說壞的，西州什麽地方，妳當我不知麽？這幾年我每日都盯著西域地圖，那上面白茫茫的壹片，除了風便是沙，方圓千裏孤立無援，我也遣侍衛找過幾個胡商，打聽西州的風土，那裏……根本是不毛之地，吃的喝的用的俱無，刮壹陣風便能將半個城池埋了，似妳這般嬌慣又愛幹凈的人，真不知妳這幾年是如何撐過來的……”
　　東陽說著說著，眼中又流下淚來，哽咽道：“……更別說西州還處在群狼環伺之下，半年前從西州傳來的軍報，我也看了無數遍，壹個字壹個字的數著看，守城那壹戰，是我大唐自立國以來最慘烈的壹戰，看到軍報時，盡管我已知西州大捷，妳也平安活著，可是仍然偷著哭了好幾天，五千守軍，最後活下來的只有寥寥數百，當時的妳，實不知怎樣的兇險，艱難，李素……這幾年，真苦了妳了，我的心，壹直為妳疼著，直到今日，直到此刻，直到見了活生生的妳，我的心還在疼……”
　　李素反手舉過頭頂，揉了揉她的頭，笑道：“不管怎麽說，我活下來了，挺過了這壹關，人生又是壹片坦途，打不死我的，只會讓我更強大。”
　　東陽點點頭，話題卻徒然壹變。
　　“聽說……妳的夫人也跟著妳去西州了？而且為了妳，還做了許多……匪夷所思的大事？”
　　李素點頭：“不錯，她也是個好姑娘。”
　　東陽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，道：“她到底做了什麽，跟我說說。”
　　李素嘆了口氣，將許明珠這壹路為他付出的點點滴滴娓娓道出，東陽神情先是欽佩，再是驚訝，最後珠淚漣漣，泣不成聲。
　　“妳……妳明明是個混賬，何德何能，竟娶如此賢妻……”說完東陽不知出於什麽心理，還狠狠掐了他壹下。
　　李素苦笑道：“誇她我並不反對，但也沒必要為了誇她而狠狠踩我壹腳吧？怎麽說我也是妳父皇贊不絕口的少年英傑啊。”
　　東陽擦了擦淚水，嗔道：“英傑都不知藏哪個山洞裏去了，才把妳這號英傑放出來招搖過市，禍害人間，老天真瞎眼了！”
　　幽幽壹嘆，東陽輕聲道：“李素，以後妳要好好待妳的夫人，她是個好女人，捫心自問，她為妳做出的這些事，我都不壹定能做得到，老天終究是公平的，拆散了我們的姻緣，卻還是補償了妳壹段更完美的姻緣，跟她相比，我不如她。”
　　李素轉過身，摟緊了她，嘆道：“妳不比她差，妳也為我舍命付出過，老天待我不薄，賜給我兩個完美的女人，今生但能做到不負妳和她，已是我壹生最大的成就……”
　　綿綿的情話，聽得東陽面紅耳赤，羞得把頭埋在他懷裏，偷偷的笑，笑靨如春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