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壹醉輕王侯 第三百二十壹章 紀綱之死

　　南京應天。
　　壹陣刺耳的墻倒屋塌聲劃破了京師清晨的寧靜。
　　位於城南烏衣巷的刑部尚書楊靖府，吏部尚書張紞府，禮部侍郎陳迪府，左都禦史練子寧府，四位朝中重臣的府外哭聲震天，府內家眷被錦衣校尉們又拖又拉的押出來，動作粗魯的將這些人往大馬車裏壹塞，府上貴重的細軟之物也被校尉們蠻橫的扔進了馬車後廂，車夫揚鞭壹甩，半空中爆出壹聲響亮的鞭花，馬車拉著家眷們飛快馳向城外燕子磯早已等候的官船，頃刻間，四府清空，留下壹幫家丁下人，面色蒼白的狼奔豕突，惶然不知所措，蹲在家宅的門檻邊號啕大哭，有那諳事頗深的老下人則毫不遲疑的拔腿便跑，奔向皇宮外的承天門給正在上朝的自家老爺報信。
　　四府下人神色慌張奔向承天門的同時，紀綱帶領的大明版拆遷隊開始拆房，數千京營將士在錦衣校尉們的帶領下蜂擁而入，無視雕欄畫棟的精美房舍，手中的鐵鎬大錘榔頭毫不留情的砸下去，幾根粗麻繩套住房梁，數十人合力使勁壹拉，精美的華舍頓時嘩啦壹聲巨響，瞬間變成了壹堆華麗的廢墟，將士們堅定不移的執行了紀綱的命令，四府上空飛揚起壹陣漫天塵土，真正達到了屋倒房塌的目的。
　　四府的下人們呆楞楞的看著剛剛還是幽雅素凈的府邸，瞬間便成了壹堆殘垣斷壁，下人們壹臉絕望，撲通壹下跪在門檻外，哭泣嚎啕之聲大作，四府大門外壹片愁雲慘霧。
　　就在紀綱帶著人熱火朝天幹拆遷的時候，皇宮奉天殿的早朝也結束了。
　　楊靖和張紞並肩走在大臣之前，往宮外走去，幾位大臣面現怒色，緊緊繃著臉，胸中似有壹股勃然怒氣沖天而起。
　　“天子這是什麽意思？以為拖上幾日便能讓咱們回心轉意嗎？哼！老夫縱死也不出京師半步！想要遷都，除非從老夫的屍體上跨過去！”楊靖白須俱張，怒沖沖的道。
　　張紞擰著眉頭，目光仿佛不經意的瞟了壹眼不遠處正往宮外緩緩而行的蕭凡。
　　“楊部堂息怒，據本官所知，反對遷都的大有人在，雖說天子下旨，限令下月之前京師官員盡數北遷，可只要咱們咬緊牙關死死守在府裏不動，相信天子也拿咱們沒辦法……”張紞說著便輕輕笑了起來：“……天子仁德，總不可能把咱們的房子扒了，把咱們從家裏趕出去吧？”
　　周圍幾名大臣聞言神色也輕松起來，然後失笑不語，仿佛張紞說了個天大的笑話壹般。
　　滿臉怒色的楊靖臉色壹緩，沒好氣道：“張大人倒是好氣度，這個時候還開得玩笑，總之，遷都乃弊政，貽害無窮，咱們身為大明臣子，應當恪守臣子之道，敢於犯顏直諫，天子壹日不收回遷都成命，我們便壹日不放棄，甚至不惜以死相諫，諸公，下午我等再進皇宮，在午門前長跪請願，讓天下人瞧瞧咱們錚臣風骨！也好教天子知曉，此事拖是拖不下去的，欲遷大明都城，除非我等盡死！”
　　眾人互視幾眼，瞧著楊靖臉上決然的神色，不由紛紛點頭贊同。
　　蕭凡半垂著頭，落後楊靖數步，聽得楊靖故意大聲的激昂宣言，蕭凡面色不改，嘴角卻輕輕扯動，露出壹抹難以言明的詭異笑容。
　　眾臣緩步走出午門，穿過金水橋，剛剛走到承天門前，便見壹群穿著家丁服色的下人壹擁而上，很快將楊靖，張紞，陳迪等人圍了起來。
　　“老爺！不好了！錦衣衛副指揮使紀綱帶了幾千人扒咱們家的房子，現在咱們家已被拆倒壹大半兒了……”老家丁語帶哭腔大聲朝楊靖稟道。
　　“嘶——”楊靖驚得倒抽壹口涼氣，接著身軀壹陣搖搖欲墜。
　　眾臣也大為震驚，眼疾手快趕緊扶住了楊靖。
　　楊靖面色蒼白，氣得渾身直哆嗦，充血通紅的眼睛發了瘋似的在周圍人群中搜索起來，很快，他的眼睛便死死盯住了落後數步的蕭凡，眼中的怨毒之意畢露。
　　“蕭凡……妳，妳……”
　　蕭凡壹楞，接著高舉雙手，壹副無辜的純潔模樣：“楊大人，冤有頭債有主，我雖主張遷都，但我可沒讓紀綱拆妳們家房子，我跟他壹向不對路的，妳們難道不知麽？”
　　“妳……”楊靖身軀哆嗦了壹陣，轉念壹想，心知蕭凡說的是實話，這畜生雖不是什麽好東西，可他和紀綱確實不合，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，想必紀綱拆房子與蕭凡並無關系，多半是紀綱那混蛋為了討好天子而幹下的惡毒事。
　　楊靖怒極而笑，像只受了傷的野獸般低沈嘶吼了幾聲，環視周圍眾臣，面色慘然道：“紀綱竟敢無視國法，公然拆朝廷大臣的房子，是可忍孰不可忍？諸公，朝綱敗壞，奸賊弄權，竟至於斯！老夫今日拼了性命不要，也要找紀綱討個說法！”
　　說罷楊靖狠狠壹甩袖子，往烏衣巷匆匆而去。
　　壹聽說楊尚書和幾位大臣家出了事，承天門外頓時圍住了壹群大臣，見楊靖決然奔向府中，數十名大臣面面相覷，忽然，兵部尚書茹瑺圓溜溜的小眼睛骨碌壹轉，接著舉高了壹雙白白胖胖的大手，義憤填膺大喝道：“如此惡賊橫行京師朝堂，天理公道何在！老夫不才，願與楊尚書同進同退，去問問紀綱那奸賊，誰給了他膽子，居然敢拆大臣家的房子！朝中諸公有好義者，不妨與老夫同往，壹同前去聲援楊尚書！”
　　茹瑺壹聲號召頓時驚醒眾臣，仿佛點著了壹桶火藥般，眾人爆發了。
　　“對！我們壹同去楊尚書府上，找紀綱討個公道！”
　　“聲援楊尚書！我們走！”
　　“……”
　　眾人壓抑的怒氣被茹瑺徹底煽動起來，於是群情激憤的大臣們紛紛高舉著拳頭，帶著滿腔勃發的殺意，浩浩蕩蕩的朝正在楊靖府上熱火朝天拆遷工程隊奔去。
　　蕭凡立在承天門內，見大臣們的情緒已失去了控制，他的嘴角又輕輕扯動了壹下，目光中露出壹股冷冽之意，接著整了整衣冠，轉身朝皇宮文華殿走去。
　　文華殿內。
　　蕭凡面色沈重的跪倒在朱允炆面前，帶著幾分憤慨之色，垂頭默然不語。
　　朱允炆瞧著蕭凡的臉色，原本興致勃勃吃著宦官送來的零嘴兒的悠閑神情突然壹呆。
　　“蕭侍讀怎麽了？臉色如此難看，妳家銀子丟了？”朱允炆呆過之後又立馬不正經起來，瞧著蕭凡嘻嘻笑道。
　　“陛下，臣禦下不嚴，致使屬下犯下滔天大罪，臣慚愧無地，特向陛下自請處置，並請陛下治臣失察之罪！”蕭凡面色沈痛道。
　　朱允炆驚奇的睜大了眼：“禦下不嚴？妳是說錦衣衛的屬下嗎？那幫殺才又幹了什麽壞事？”
　　朱允炆瞇了瞇眼，接著嘻嘻笑了起來：“……莫非他們見色起意，搶了人家的老婆不成？”
　　“……陛下，他們確實是搶了人家的老婆，不過被搶老婆的人正是陛下啊！”蕭凡悲憤高呼道。
　　“咳咳咳……”朱允炆被嗆到了氣管，撕心裂肺般咳了起來，俊臉很快漲成了豬肝色。
　　蕭凡趕緊幫他輕輕撫著背：“陛下節哀，反正陛下的老婆多，被人搶走那麽壹兩個也不打緊的……”
　　“妳……妳……”朱允炆壹邊喘息壹邊使勁咳嗽。
　　“陛下別急，平復好情緒慢慢說……”
　　咳了老長壹陣，朱允炆終於緩了口氣，不過臉色卻漸漸變綠了。
　　難得粗魯的壹把狠狠揪住蕭凡的官服前襟，朱允炆瞪著通紅的眼睛，惡狠狠道：“妳剛才說什麽？朕的老婆被搶了？什麽意思？朕的哪個老婆被搶了？”
　　殺父之仇，奪妻之恨，是世上最深最不可化解的仇恨，老婆被搶縱是普通百姓也忍不下這口氣，更何況是堂堂天子，九五至尊？
　　蕭凡無辜的眨了眨眼睛，道：“陛下，選秀入宮的秀女算不算陛下名義上的老婆？”
　　朱允炆想了想，惡聲道：“當然算！但凡入了宮的女子，名義上都有可能成為朕的妃子。”
　　蕭凡點頭，淡定道：“那臣就沒說錯，陛下，妳老婆真被搶了，有人給妳戴綠帽子啦……”
　　朱允炆勃然大怒：“到底怎麽回事？給朕把話說清楚！”
　　蕭凡撲通壹下重新跪在朱允炆面前，沈聲道：“陛下，臣昨日接了壹張狀紙，告狀的人姓柳，他狀告錦衣衛副指揮使紀綱弄權欺君，更膽大包天將蘇州府選出來準備送入宮中的秀女柳氏私自截留，納入其私宅中供其淫樂，壹逞獸欲後又將柳氏殺死滅口，臣接到狀紙後不敢怠慢，已將壹幹人證物證全部集中，現正在承天門外，等候陛下召見，問訊。事實如何，陛下親自壹審便知。”
　　朱允炆沈默，俊臉漸漸壹片鐵青，俊臉仿佛罩上壹層寒霜，語如冰珠道：“紀綱？竟是紀綱？他竟敢如此欺朕？”
　　“臣不敢欺君，所言句句屬實！”
　　“……來人，將承天門外的人證物證都給朕帶到這裏來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盤問核查進行得很快，事實俱在，鐵證如山，這本來便不是什麽很復雜的案子，朱允炆壹問便知究竟。
　　半個時辰後，文華殿內突然發出壹陣瓷器碎裂之聲。
　　朱允炆憤怒的咆哮聲在殿內殿外悠悠回蕩。
　　“朕以國士恩人相待，紀綱安敢欺朕！此賊該殺！右都禦史景清，該殺！蘇州知府，該殺！”
　　三聲“該殺”過後，穿著絳紫服色的宦官捧著聖旨，壹臉嚴峻的匆匆跑出了宮門。
　　屠刀已高高懸在了紀綱的頭上，這把刀名叫天子之怒。
　　被搶了準老婆的當今天子出離憤怒了。
　　傳旨的宦官領著錦衣親軍殺氣騰騰的出了宮，紀綱渾然不知蕭凡壹轉身便已將他給賣了，他仍舊為蕭凡背著黑鍋。
　　刑部尚書楊靖府上。
　　楊府前院已被京營將士拆得七零八落，院前的照壁，回廊，水榭等等被拆成了壹片狼藉，只剩院中前堂壹棟房子孤零零的佇立在廢墟瓦礫中，分外淒涼。
　　飛揚的塵土在楊府上空彌漫，灰蒙蒙的塵土中，壹道絕望憤怒的聲音遠遠傳來。
　　“紀綱，有膽妳就把老夫連著前堂壹塊拆了，老夫死得其所，下落九泉找先帝告妳禦狀！”
　　楊府前堂高達數丈的屋頂，刑部尚書楊靖穿著壹身白色裏衣，披頭散發，神態潦倒狼狽的坐在屋頂的瓦片上，壹只腳的鞋子不知丟到哪裏去了，只著白襪高高跨坐在房梁，壹邊痛哭流涕，壹邊怒聲高呼。
　　前院內，前來聲援的大臣們被錦衣校尉遠遠隔開，壹個個怒容滿面的盯著院內悠閑站定的紀綱，沈默中醞釀著壹股驚天的風暴。
　　紀綱負手站在前堂下，仰頭望著騎坐在屋頂不肯下來的楊靖，臉上浮現出冰冷的笑容。
　　“楊老匹夫，天子早已下詔遷都，妳這老家夥竟敢不遵聖旨，本官扒了妳家房子又怎樣？誰敢說我錯了？”
　　紀綱此言壹出，身後的大臣頓時互相交換了壹下眼色。
　　果然是這混蛋為了討好天子而做下如此陰損的惡事！
　　屋頂上，楊靖氣得渾身直顫，居高臨下指著紀綱大喝道：“紀綱！妳禍亂朝綱，荼害大臣，借聖旨之名行諂媚惑上之事，以為滿朝文武都是瞎子麽？我大明遷不遷都，輪得到妳這粗鄙武夫指手畫腳？居然敢拆大臣的府宅，妳真正無法無天了！老夫必不與妳甘休！”
　　紀綱身後的大臣們聞言頓時爆喝壹聲：“楊尚書說得好！”
　　紀綱站在前院，氣得臉色壹陣紅壹陣白，悠閑之態已消逝無蹤，仰頭望著屋頂的楊靖，惡聲道：“天子下詔遷都，本官拆屋正是響應天子詔令，此乃忠君之舉，姓楊的，別給臉不要臉，速速滾下來，讓我把妳家拆幹凈！”
　　楊靖大怒，坐在屋頂執拗的壹挺脖子：“老夫不下來！有膽妳動我試試！”
　　紀綱獰笑，眼中兇光大盛：“刑部堂官又如何？以為本官動不得妳麽？信不信本官把妳這把老骨頭壹塊兒拆了？”
　　楊靖暴烈大笑：“好！有膽妳便拆，老夫反抗奸臣，死得其所，將來必會青史留名，老夫何所懼哉！”
　　“來人！給老子拆！”紀綱滿臉殺意的大叫道。
　　身後的大臣們見紀綱居然真敢動楊靖，不由紛紛往前湧去，眾人胸中壹股怒意澎湃湧動，火山壹觸即發。
　　充當拆遷隊的京營將士們見事情越鬧越大，心中有些害怕，盡皆遲疑的望向紀綱。
　　紀綱冷目壹掃，京營將士們畏懼的退了壹步，互相看了壹眼，無奈之下只得慢騰騰的舉著各式工具準備拆房。
　　屋頂上的楊靖見紀綱居然真敢拆，不由又驚又怒，渾身哆嗦指著紀綱道：“妳……妳敢！紀綱，只要妳動我前堂壹草壹木，老夫……老夫便從這屋頂跳下去，以死明誌！”
　　說罷楊靖雙腿微曲，作勢便打算往下跳。
　　紀綱臉色壹變，心中有些忐忑起來，若真鬧出了人命，而且死的還是六部尚書，這事兒可就鬧大了，恐怕不好收場……
　　“老……老家夥，妳嚇唬我？老子是被嚇大的嗎？”當著眾大臣的面，紀綱不肯示弱，嘿嘿冷笑，只是面孔已有些蒼白。
　　楊靖滿臉絕望，目光蒼涼的緩緩掃視著紀綱身後的大臣們，悲憤道：“眾位同僚，妳們看到了，今日紀綱不給老夫活路，老夫是活活被他逼死的！來日金殿之上，還請各位為老夫做個見證，參劾此獠，靖清朝堂！老夫……去矣！”
　　說完楊靖如同壹只窮途末路的困獸，仰天發出幾聲悲憤的嘶吼，然後壹狠心，眼睛壹閉，便待往下跳……
　　紀綱大驚，見事情要鬧大，急忙將手高舉大喝道：“慢著！慢著！楊大人息怒，我只是與妳開玩笑，凡事好商量，且莫沖動，我這就帶人離開……”
　　楊靖本打算壹死了之，見紀綱突然變了口風，當下便也止了勢，雙腳站在自家前堂屋頂的邊沿停了下來，滄桑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。
　　奸賊，妳也怕事情鬧大麽？今日妳算明白何謂文官風骨了吧？
　　眼見即將發生的慘劇關鍵時刻被阻止，紀綱身後蠢蠢欲動的大臣們也安靜下來，人人心中松了壹口氣。
　　就在這時，意外又發生了。
　　楊府前院傳來壹陣急促的腳步聲，吏部尚書張紞急怒交加的沖了進來，無視紀綱與屋頂上楊靖二人的對峙，張紞老臉漲得通紅，上前壹把揪住紀綱的衣襟，怒極顫聲道：“紀綱！老夫與妳何冤何仇，妳竟真敢拆了老夫家的房子，三進的宅子啊！被妳這奸賊拆得壹點不剩，老夫……老夫跟妳拼了！”
　　說罷張紞高高舉起拳頭，還未擊出，眼角壹掃，正好瞧見蹲坐在屋頂上的楊靖，張紞頓知情勢，嚇得怪叫壹聲：“啊——楊大人，不可輕生啊！”
　　正從主角慢慢變成圍觀群眾的楊靖顫巍巍蹲在屋頂邊沿，咂摸著嘴等著圍觀張紞粉墨登場與紀綱爭鬥呢，誰知張紞壹聲怪叫嚇得他渾身壹震，接著腳下壹滑，身子便止不住勢的往下掉落。
　　楊靖臉色變得慘白，人在半空中便手舞足蹈大叫道：“老夫沒想輕生……”
　　話未說完，只聽得“噗”的壹聲悶響，楊靖結結實實的從數丈高的屋頂摔落在地，背部狠狠撞上堂前花園的矮樹叢，當下背了氣，昏了過去。
　　楊靖悲劇了……
　　眾人呆楞的盯著楊靖，不知是死是活，楊府前院壹片死寂，沈默中，壹股悲涼的氣氛漸漸蔓延擴散……
　　紀綱臉色也變得慘白，知道事情鬧大了，顫聲惶急道：“楊大人失足，不……不關我的事……”
　　說著紀綱忽然感到背後壹陣涼意，倉皇回頭，卻見身後眾臣目光冰冷的註視著他，憤怒的人們陷入了沈默，可怕的沈默。
　　有時候，沈默是憤怒的頂點。
　　楊靖的意外被大家自然而然的歸咎到了紀綱頭上。
　　經年累月的屈辱，兔死狐悲的沈痛，蠻橫無理的欺壓，種種回憶浮上心頭，沈默中，風暴漸漸醞釀成型。
　　該爆發了！
　　位列朝班，天子待我以國士，我們是砥柱，是棟梁，是江山社稷的基石，不是讓妳壹介武夫隨意欺壓的，更不是讓妳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的，我們受夠了！忍夠了！
　　文人不是懦弱無能的兔子，紀綱，妳很幸運，妳將馬上看到文人瘋狂的壹面！
　　忍無可忍，動手！
　　沈默的人群中，兵部尚書茹瑺突然高喝壹聲：“紀賊無視國法，逼死大臣，罪大惡極，不誅此獠，何以正法紀，明國律，清視聽？諸公勿須遲疑，……揍他！”
　　轟！
　　茹瑺壹句話徹底點燃了火藥桶，失去理智的大臣們壹擁而上，沖破了錦衣校尉的隔離，這壹刻他們放棄了文人的儒雅風度，放棄了君子的矜持自重，現在的他們像壹只只紅了眼的瘋狗餓狼，壹群人沖鋒陷陣壹般沖到惶然無措的紀綱面前，七手八腳便將紀綱穿著的飛魚錦袍扯得稀爛。
　　最先動手的是太常寺卿，翰林學士解縉。
　　沈默的羔羊壹旦爆發，比出籠的老虎更加兇殘冷酷。
　　解縉趁紀綱驚慌失措之時，跳起來壹手打掉了他頭上的紗籠官帽，接著兩只孱弱的細小手臂伸展開，然後朝著紀綱掄起了王八拳，壹套王八拳打得風生水起，行雲流水，密不透風……
　　有人帶了頭，剩下的大臣便完全沒了顧慮，紛紛擼起袖子赤膊上陣，狂風驟雨般的拳頭狠狠砸在紀綱頭上，身上。
　　紀綱身上挨了好幾下，這才回過神來，見眾臣圍著自己，大家眼中的怨毒和殺意那麽的清晰，紀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。
　　他們這是打算要我的命啊！
　　紀綱害怕了，畏懼了，也後悔了。
　　直到此刻他才發覺，原來自己太不了解文人了，這些人耍起狠來比武夫更兇殘，比敵人更冷酷，比死士更不要命！
　　真是好笑，自己以前居然把他們當成了可捏可搓的壹團爛泥……
　　混亂中，頭上太陽穴被人狠狠揍了壹拳，紀綱感到壹陣頭暈目眩，這壹拳同時也激起了紀綱心頭的戾氣。
　　他是建文朝的武舉榜眼，力可生裂虎豹，區區壹幫文人，怎會是他對手？
　　雙手護住頭部，紀綱半弓著身子，暴烈大喝道：“妳們快住手，否則別怪本官不客氣！”
　　砰砰砰！
　　瘋狂的大臣們充耳不聞，雨點般的拳頭義無反顧的砸在紀綱身上。
　　紀綱氣得大叫：“再打我還手了啊！”
　　砰砰砰！
　　雨點般的拳頭仿佛愈發急促了。
　　紀綱眼中殺機壹閃，捏緊了拳頭便待出手，卻不料混亂中不知是誰狠狠壹拳打在他的腰眼上，腰眼是武人全身氣力的命門，這壹拳令紀綱渾身力氣頓失，再也提不起壹絲勁來。
　　紀綱心頭頓時浮起壹股不祥的感覺。
　　這壹拳力道之狠，認位之準，絕對不是文人能打得出的，情況不對勁！
　　紀綱冒著無數亂捶亂打的拳點，強撐著回頭望去。
　　憤怒瘋狂的人群外，穿著普通校尉服色的袁忠靜靜註視著他，嘴角的冷笑壹閃而逝。
　　瞧著袁忠嘴角的冷笑，霎時紀綱什麽都明白了。
　　蕭凡，妳好歹毒！
　　忍住腰部如撕裂般的疼痛，紀綱瞋目大叫道：“慢著！今日之事不是我的主意，全是蕭凡……”
　　啪！
　　兵部尚書茹瑺不知從什麽地方撿了壹塊木板，狠狠壹板子朝紀綱的臉抽去，壹聲脆響後，紀綱的臉立時青腫，牙齒也掉落了好幾顆，滿嘴噴著血花，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。
　　外圍的數百名錦衣校尉見副指揮使被大臣們如此毆打，大家急了，也怕了，正待上前將失去理智的大臣們拉開，卻見袁忠忽然站出來，轉身朝校尉冷喝道：“妳們要幹嘛？”
　　“僉事大人，紀指揮使他……”
　　袁忠臉色冰冷道：“大人們的私人恩怨，用得著妳們去摻和嗎？”
　　“可是……”
　　“沒有可是！給我滾到壹邊去，誰敢上前插手，莫怪本官翻臉！”
　　校尉們面面相覷，遲疑著退到了壹邊，袖手旁觀起來。
　　溫文爾雅的大臣們壹個個變成了瘋狂的野獸，肆意的宣泄著心中的憤怒，群毆的人群中，紀綱魁梧的身軀漸漸萎縮下去，慘叫聲也漸漸低沈，直至無聲。
　　人群中最憤怒的，自然是吏部尚書張紞，他的家剛被紀綱拆成了壹堆廢墟，可謂建文二年年度最苦逼最悲情的堂官，此時張紞雙眼赤紅，壹身官服淩亂，擡腳死力的朝紀綱的身上胡亂踹著，壹邊踹壹邊悲憤自語：“叫妳拆我家房子！叫妳拆我家房子！”
　　情勢混亂下，張紞忽然壹腳狠狠踹中了紀綱的太陽穴，紀綱渾身急顫，終於張嘴吐出壹口殷紅的鮮血，接著抽搐了幾下，最後沈寂不動了。
　　紀綱咽氣的那壹刻，宮內傳旨的宦官匆匆趕到，口中尖細大叫道：“聖旨到——奉聖諭，拿下紀綱！”
　　——拿不拿下已經無謂了，紀綱已魂歸地獄。
　　建文二年七月，壹代權奸紀綱，被憤怒瘋狂的大臣們慘無人道的毆打致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