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7章 帝王身不由己

　　百騎回來了。
　　壹溜馬車上全是嫌犯，為首的便是洛州別駕李營持。
　　此刻的李營持被曬的黝黑，加之壹路上沒能洗漱，看著比乞丐還狼狽。
　　正在議事的君臣得了百騎歸來的消息，崔敦禮看著面色如常，可明眼人就能看出此人的抑郁。
　　晚些賈平安奉命覲見。
　　“陛下，臣此行洛陽，拿獲各處折沖府多人，另有洛州別駕李營持與那些逆賊勾結，聞訊想自盡，臣壹路疾馳，堪堪趕到，阻止了此人畏罪自盡。”
　　他本想說風馳電掣，披星戴月，可壹想這裏的都是老鬼，這等誇張的話只會引來鄙夷，於是就改了回來。
　　李治含笑道：“此去洛陽，妳果然不負朕望，如此可去歇息，朕稍晚自有賞賜。”
　　要麽給錢，要麽給土地，別弄什麽口頭嘉獎這等無用的玩意兒……賈平安肅然道：“為大唐，為陛下辦事，臣從未想過賞賜。”
　　李治微微頷首。
　　就這樣了？
　　後世那些領導在此刻都會誇贊壹番，然後含糊說壹些獎勵的方向。
　　可李治卻不動聲色。
　　無情啊！
　　賈平安告退。
　　剛出去，有內侍攔截。
　　“武昭儀聽聞妳來了，要見妳。”
　　阿姐……
　　賈平安覺得自己此刻的形象有些問題。
　　晚些見到了武媚。
　　“妳這是在泥地裏打滾了？”
　　武媚皺眉。
　　不如此怎麽表功……賈平安嘆道：“這壹路我就想著趕緊回來，都沒沐浴。”
　　臭人……武媚問道：“此行可兇險？”
　　當然兇險，若是沒有萬全的準備，我就撂在路上了。但話不能這麽說，賈平安笑道：“就是遇到了幾次襲擾，我隨行帶著百騎，還有李敬業跟著，毫毛無損。”
　　武媚點頭，“我知曉妳這是謊言，不過無事就好。”
　　阿姐果然慧眼如炬，賈平安幹笑著。
　　“此次清理之後，妳覺著洛陽可安全？”
　　皇帝這是要去洛陽討飯嗎？賈平安說道：“此次清理了折沖府，當地官吏反而無礙。”
　　武媚點頭，“是了，握住了軍隊，那些官吏但凡敢忤逆，殺了就是。”
　　阿姐……
　　賈平安脊背發寒。
　　“對了，妳的親事……”
　　救命……
　　……
　　“高尚書！”
　　大清早才將到了戶部，向長林急匆匆的進了高履行的值房，行禮都忘記了，“嶽州等地的賦稅賬冊丟了。”
　　“那些賬冊丟了，如何核對？”高履行壹怔，旋即怒道：“查！”
　　可此事無需查。
　　“楊德利昨日壹直在查嶽州等地的賦稅賬冊，都搬到了他的值房裏。”
　　大早上開門後，發現賬冊不見了的楊德利有些懵，“昨日還在的呀！下官也不知道為何不見了。”
　　有人在後面喊道：“說壹千道壹萬都無用，查就是了。”
　　這話說得好……向長林擺手，幾個小吏進了值房。
　　呯！
　　筆架落地。
　　“別動！”
　　楊德利見有個小吏碰到了牌位，就沖了進去，小心翼翼的把牌位重新擺放好。
　　“這裏有東西！”
　　壹個小吏在牌位後面的箱子裏找到了東西，回身喊道：“是銀子！”
　　室內的光線不算明亮，可銀錠依舊閃爍著錢財的輝光。
　　“有五錠！”
　　向長林的眼皮子跳了壹下，“拿下！”
　　這事兒瞞不住，因為涉及到來路不明的錢財，隨即有官吏去了道德坊楊家。
　　王氏正在家裏帶著孩子，幾個官吏闖了進來，嚇得她抱著孩子後退，喊道：“阿耶！阿娘！大錘！”
　　別人出嫁了想回壹趟娘家艱難，可王氏的娘家就在隔壁，邁腿就出家門，擡腿就進了娘家。
　　“阿姐！”
　　王大錘正好在家，第壹個沖了進來，見是官差，壹下就嚇傻了。
　　隨後王學友和趙賢惠也來了。
　　王學友畢竟是成熟男，上前諂笑道：“敢問貴人，這是何故？”
　　為首的官員皺眉看著他，“楊德利貪腐，我等奉命搜查！”
　　王氏下意識的道：“夫君怎會貪腐？他連官家的水都省著喝。”
　　那官員喝道：“都出去！王氏留下。”
　　趙賢惠猛地喊道：“定然是有人陷害！”
　　阿娘，妳好英明……王氏熱淚盈眶，覺得自家老娘真的是太彪悍了。
　　那官員冷笑道：“再不出去，全數抓起來！”
　　王學友凝神想了想，“這裏亂，莫要嚇到了大丫，娘子去把孩子抱過來，咱們先回去。”
　　“可大娘子壹人在這邊被人欺負了……”
　　趙賢惠恨不能拎把菜刀來坐鎮。
　　王學友沖著官員諂笑壹下，然後沒好氣的道：“咱們就在隔壁，有動靜都聽得見。”
　　這特娘的竟然娘家就在隔壁？
　　幾個官吏也算是開了眼界。
　　“慢著！”
　　杜賀來了。
　　王老二和徐小魚跟在身後，襯托著他就像是官老爺般的威風。
　　官員瞇眼，“妳是誰？”
　　杜賀拱手，“杜賀。家主人武陽伯賈平安。”
　　百騎大統領……官員冷笑道：“此事乃是刑部主辦，與百騎無關！”
　　竟然不給郎君的面子？那麽多半是對頭……杜賀微笑問道：“敢問表郎君所犯何事？”
　　“貪汙！毀壞嶽州的賦稅賬冊！”
　　杜賀笑了笑，“如此請便，不過杜某雖是奴身，卻要在此提醒諸位壹句，我家郎君回來，若是發現不對之處，那必然是要申訴的。”
　　怎麽申訴？宮中有武昭儀，宮外有李勣等人。
　　他回身，“走！”
　　全程他沒有看王氏壹眼，但王氏卻覺得心安了許多。
　　回到家中，王老二說道：“此事該去求援。”
　　“我知。”杜賀的眉間全是冷肅，“表郎君貪腐……他雖然摳門，卻從不拿官家的壹針壹線，壹心只想著升官，壹心只想著做事，這樣的人，貪腐……還是嶽州的賦稅賬冊。”
　　徐小魚問道：“管家，嶽州在何處？”
　　“南方，距離長安壹千多裏地。”杜賀覺得不對，“按照他們的說法，就是表郎君接受了嶽州方面的賄賂，隨即毀掉了嶽州的賦稅賬冊……”
　　“此事求助於英國公吧？”王老二覺得此事緊急，“郎君不在家，英國公和咱們家交好，可為助力。再有，盧國公家也能去求助，梁大將軍那裏也能去。”
　　杜賀不禁嘆道：“不知不覺，郎君竟然有了這等人脈，說出去誰敢信？”
　　壹個華州鄉下來的少年，頂著個掃把星的名頭，在長安打拼了數年，有此局面，堪稱是令人震驚。
　　“大娘子怎麽辦啊！”
　　隔壁王學友在嘆息。
　　趙賢惠板著臉道：“怎麽辦？就算是女婿貪腐了，和大娘子也沒關系，到時候讓她給女婿送飯，好生養著大丫。”
　　這是壹個女人所能做到的全部。
　　趙賢惠瞪了王學友壹眼，“天塌下來了，妳頂著，妳頂不住了，我來頂著，再不行，大錘來頂著。”
　　啊！
　　頂什麽？
　　王大錘很茫然，心中焦慮，卻不知道該如何幫助妹妹壹家。
　　“武陽伯回來了。”
　　外面傳來了坊民的聲音，趙賢惠頓時就喜上眉梢：“快，快去告訴他！”
　　王大錘壹溜煙跑了出來。
　　賈平安騎著阿寶，手中拿著阿姐給的壹枚金制的錢，準備留著給孩子辟邪。
　　“武陽伯。”
　　王大錘飛也似的跑了過來。
　　另壹個黑白相間的身影比他更快。
　　“咿律律。”
　　阿寶有些焦躁不安。
　　賈平安下馬，阿福狂奔而至，隨後人立而起，嚶嚶嚶……
　　“好阿福，回頭帶妳去馬殺雞。”
　　賈平安揉搓著阿福的頭頂，覺得毛茸茸的手感真好。
　　王大錘近前，“武陽伯，楊德利被抓了，家裏來了官人。”
　　賈平安松手，盯住了楊家的大門，“什麽罪名？來了家裏作甚？”
　　“說是他收了賄賂，故意把嶽州的賦稅賬冊毀掉了。”
　　不可能！
　　賈平安壓根就不信，他隨手松開韁繩往楊家去。
　　杜賀迎了出來，“先前我去問過，此事我以為不可信。另外，我覺著那些官吏怕是來者不善。”
　　“賄賂當然是栽贓！”賈平安罵道：“這群豬腦殼！對了，表兄最近做了什麽事？”
　　杜賀搖頭，“還不知。”
　　“去打聽！”
　　楊家，幾個官吏正在翻箱倒櫃，甚至連裝著女子衣裳的箱子都不放過，滿地都是衣裳。
　　“找！”
　　官員壹腳踹倒案幾，又踢翻了壹個罐子。
　　接著櫃子被打開。
　　“沒有。”
　　“掀翻！”
　　官員指揮小吏掀翻了櫃子，見後面沒東西，不滿的道：“掘地三尺也得找到東西！”
　　“那何不如栽贓？”
　　“賤狗奴……”
　　官員喝罵，隨後回身，然後……
　　“武陽伯？”
　　他淡淡的道：“本官奉命行事，武陽伯難道要阻攔不成？”
　　賈平安看著狼藉的屋子，問道：“這是搜查？”
　　官員點頭，矜持的道：“本官刑部……”
　　呯！
　　賈平安壹拳就撂倒了他，隨即壹腳壹腳的踹。
　　官員翻滾著，尖叫起來，“救命！救命！”
　　外面的人傻眼了。
　　杜賀的臉頰顫抖，“郎君竟然動手了？”
　　“打得好！”王老二恨恨的道，“先前他們多得意，多囂張，就該收拾。”
　　隔壁的王學友壹家子懵了。
　　“聽聲音竟然是賈平安打了官吏？”
　　“救命！”
　　幾個小吏撲過來，賈平安把長刀解下來，連著刀鞘狠抽。
　　有小吏肋骨被抽，壹下跪在地上慘叫起來。
　　還有小吏被壹刀鞘抽在了臉頰上，剛用手捂著，接著再壹刀鞘，把手背打骨折了。
　　官員趁著這個機會，連滾帶爬的沖了出來，喊道：“賈平安妳毆打官員，等著被處置吧。”
　　賈平安出現在了門內，罵道：“撒比，當著我的面說什麽掘地三尺也要找到東西，什麽東西？”
　　“自然是受賄的證據！”
　　“證據？搜！”
　　賈平安擺手，杜賀喊道：“有人要栽贓表郎君了啊！看吶！”
　　王老二和徐小魚沖了過去，按倒了官員，壹陣亂摸，徐小魚摸到了壹串銅錢。
　　“這是我的錢！”
　　“可我覺著妳準備栽贓！”
　　賈平安走過來。
　　官員罵道：“血口噴人！”
　　這些人的態度不對，什麽掘地三尺，既然抓到了表兄受賄的證據，為何還說要找到其它東西？
　　這些人帶著敵意而來。
　　表兄究竟是做了什麽大事，把自己弄成了這副模樣。
　　賈平安俯身：“賈某剛從洛陽歸來，此行立下大功，妳覺著……陛下是信妳的話，還是信賈某的話？”
　　杜賀準備叫喊。
　　壹旦被坊民們聽到了，隨即有官員想栽贓楊德利的消息就會傳遍長安城。
　　妳好毒……官員喘息道：“妳要如何？”
　　節操呢？壹點節操都沒有。
　　“把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訴我。”
　　妳早說啊，早說我啥都說了，何必挨壹頓毒打，還得被妳栽贓……官員含淚道：“嶽州的賦稅賬冊在楊德利的值房裏丟失，倉部官員在他的值房內找到了幾錠銀子。”
　　“荒謬！”賈平安冷笑道：“嶽州今年定然是出了紕漏，可他們如何能攻略壹心做事的表兄？這就是栽贓陷害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刑部，王琦跪坐著，針線擺放在案幾下，看著神采飛揚。
　　“此事與我等無關，那楊德利點出了權貴收攏良人為隱戶的之事，這是捅了天下世家門閥與權貴地主的心窩。”
　　周醒微笑道：“此事天下人都知道，皇帝知道，宰相們知道，但凡有些身份的都知道。可誰敢去捅此事？他楊德利就敢，那些人若是不殺雞儆猴……誰都擔心後續會有人不斷要求清查隱戶。”
　　這人竟然變聰明了些？
　　王琦看了他壹眼，“隱戶不只是在那些地方，還有寺廟裏同樣也有隱戶，楊德利這壹下算是得罪了天下人，無需我等出手，賈平安就要痛失表兄了。”
　　陳二娘跪坐在側面，微微低頭。
　　那是賈平安的表兄，若是被弄死了，他定然會傷心吧……
　　可他傷心與我何幹？
　　陳二娘深吸壹口氣。
　　外面來了個小吏，“賈平安來了。”
　　王琦霍然起身，“去看看。”
　　眾人到了大門那裏，就見幾個官員在和賈平安說話。
　　“此事的審訊不便說，武陽伯莫要為難我等。”
　　賈平安看了王琦壹眼，指著他說道：“這些別人的狗若是摻和了進來，我便會認為刑部想故意弄死楊德利。”
　　王琦氣的面色慘白。
　　妳在教我做事……那官員冷笑道：“那又如何？”
　　賈平安只是微微壹笑。
　　壹個官員過來，“英國公有令，不得私下對楊德利動手，不得下狠手。”
　　賈平安微笑問道：“妳覺著如何？”
　　李勣的令妳拒絕壹個試試？
　　兵部才將倒黴，刑部若是想跟上也沒問題，李勣會異常欣喜，隨即借勢清理刑部。
　　那官員面色忽青忽紫，“是。”
　　賈平安指指王琦，“但凡敢私下對楊德利動手，耶耶發誓，就算是在刑部也要弄死妳！”
　　妳真以為自己能讓刑部的人買賬……王琦看到不少官吏都出來了，存心想給賈平安拉仇恨，“這是刑部，不是妳的百騎！”
　　妳想坑爹？什麽叫做我的百騎……賈平安覺得這人越發的陰了，“那是陛下的百騎，蠢貨，打開妳的腦袋看看，裏面可全是漿糊？”
　　這人怒了，那便趁機挑逗壹番，王琦心中微動，就上前來，淡淡的道：“刑部之事有刑部人做主，妳……算個什麽？”
　　是啊！
　　妳管妳的百騎，刑部何時輪到妳賈平安來發號施令了？
　　頓時那些刑部的官吏都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。
　　果然，我的手段越發的犀利了……王琦心中自得。
　　“壹只地老鼠罷了。”
　　賈平安猛地揮手。
　　啪！
　　這是個機會，順勢讓人知曉賈平安的跋扈……王琦捂著臉剛想叫喊，賈平安森然道：“撒比！若是我表兄死在了刑部，若是他斷手斷腳，身上少了些器官，壞了壹些器官，若是他變成了傻子，那麽賈某會認為，是刑部暗害了他。那麽……到時咱們不死不休！”
　　他轉身離去。
　　王琦的壹個手下在叫喊，“賈平安毆打刑部官員了！”
　　眾人默然，他的叫喊聲格外的蒼白。
　　賈平安去了李勣那裏。
　　“此事證據確鑿。”李勣很遺憾的道：“當時人贓俱獲，楊德利喊冤，可誰來作證？”
　　賈平安有些腦殼痛。
　　“此事在於楊德利揭開了隱戶之事，雖然只是藍田壹地，可妳要知曉，那些人都是吃肉的，誰敢阻攔他們吃肉，那麽他們便會吃誰的肉。楊德利此事……老夫知曉多半有問題，可卻難以出手……”
　　老李果然睿智。
　　“此事有人栽贓，若是想查清此事，就得從嶽州那邊著手，可是小賈，嶽州距此千余裏，去了還得查，來回奔波，明年都查不清。”
　　姜還是老的辣，李勣壹番話就把賈平安的壹個方向給堵死了。
　　“別以為倉部能尋到栽贓的那人，妳能如何動手？拿人詢問？妳是百騎統領，不是刑部，妳沒這個職權。妳若是強行拿人，長孫無忌就會多了意外的收獲。”
　　所謂的意外收獲，就是賈平安要玩完。
　　老李何時說話這般酸了？
　　賈平安壹怔。
　　李勣淡淡的道：“此事妳以為是為了隱戶？”
　　這又是何意？
　　賈平安壹下懵了。
　　小子也有愚蠢的時候，老夫很是欣慰……李勣不厚道的欣慰了壹下，“此事的根子依舊是妳。”
　　賈平安豁然明白了，“表兄弄出了此事，可根子不過是藍田縣的壹個地主罷了，就算是收拾了那個地主，難道誰還敢借此徹底清查隱戶不成？只需在宦途上給表兄使絆子，讓他此生再無寸進即可。”
　　“百騎清查了左屯衛之事，隨即又去了洛陽清理折沖府，這些都是那些人費盡心思安插的人手，被我壹網打盡，許多人要心疼了，於是便借此整治表兄泄憤。”
　　李勣幽幽的道：“妳要知道，帝王在許多時候也身不由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