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31章 那是陸地

　　任雅相被彈劾了。
　　“說來也怪老夫。”
　　賈平安難得壹日兩次進兵部，任雅相覺著這便是自己教導之功，欣慰之余也說起了自己的遭遇。
　　“家中的孫兒前日在青樓喝多了，動手打了人。”
　　“鬥毆不是常事嗎？”
　　從大漢到大唐，民間尚武之風不絕如縷，這也是中原無數次被打趴下後又能重新站起來的保證。
　　任雅相苦笑道：“那逆孫打誰不好，竟然打了士族的人，而且還斷了腿……若是鼻青臉腫還好說，大不了老夫親自上門謝罪，可斷腿……老夫昨日去了，那家人冷臉以待，隨即今日有人彈劾老夫教孫無方……”
　　這事兒……怎麽味道不對呢？
　　吳奎勸了壹番，但卻對此不樂觀，“大唐民風彪悍，若是鼻青臉腫倒是無礙，彈劾都沒臉。可斷腿就不同了，弄不好會致殘。”
　　任雅相難掩黯然，“此事老夫責無旁貸，也不想躲避辯解……看陛下的意思吧。”
　　他摸摸白發，自嘲的道：“老夫也老了，告老還鄉也不錯。”
　　可他眉間的黯然告訴賈平安二人，他不舍長安。
　　老任也有些利欲熏心吶！不過誰沒有名利心呢？
　　賈平安覺得有些奇怪。
　　下衙後，賈平安還在琢磨著此事。
　　“兄長！”
　　李敬業追了上來，擠眉弄眼的道：“平康坊來了幾個高麗美人，如何，咱們兄弟壹起聯袂出擊？”
　　妳個憨憨！
　　賈平安有些好奇，“哪來的？”
　　李敬業吸吸鼻子，“說是叛逆的家眷。妳說遼東都沒幾個高麗人了，剩下的就老實些，等著下壹批遷徙就是了。謀逆……這是吃撐了嗎？為誰？為了高藏王？還是為了泉蓋蘇文。”
　　“為了他們自己。”
　　賈平安從不覺得那些人是為了什麽高麗，“扯虎皮當大旗，這等野心家弄死沒商量。”
　　“那些叛賊五千余人，號稱十萬大軍，要恢復高麗江山，結果被三百騎兵壹陣沖殺……據說踩死了不少，剩下的都跪地請降。”
　　邊上壹個官員冷笑道：“跳梁小醜罷了，也敢和大唐齜牙，無需動用大軍，那些移民就能收拾了他們。”
　　“對，移民足矣！”
　　眾人壹陣奚落，那自信簡直爆棚。
　　賈平安想到了前漢。
　　那時候的漢兒是否也如此呢？
　　但凡提到異族必然是壹臉不屑，遇到事兒從不畏懼，敢於直面對手。
　　寧死也不低頭！
　　這才是漢唐！
　　到了宋就完蛋了，武人被壓制在賈平安看來就是自我閹割。出現問題不說去解決問題，而是直接壓制問題。
　　沒了武力的民族就是個悲劇，到了大明，朱元璋和朱棣皆是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，所以大明對異族依舊優勢不小。
　　但朱棣之後的大明就不成了，儒學當道，文臣當道，隨即武人再度被壓制。而大明的命運也隨著武人的沒落而註定了衰落。
　　世界是個叢林，要想不被吞噬，那麽強壯自己是必然的選擇。
　　但現在是大唐。
　　看看周圍的文官們，走路昂首挺胸，妳就算是讓他們此刻去殺敵也毫不含糊。
　　妳要說打壓武人……這些文官保證會噴妳壹臉口水，順帶把妳罵成狗。
　　所以儒學為何在此刻得不到重用，甚至被李治斥之為儒術。皆因為儒學的基因中帶著柔弱，但凡儒家執掌國家，從宋代開始到蠻清，無不是自我閹割的典範。
　　漢唐不重用儒學，所以威名赫赫。此後的王朝滿口仁義道德，最終妻兒淪為了異族的奴隸，大好河山遍地腥膻，神州陸沈。
　　看看大唐，渭水之盟時，大唐才兩百多萬戶人口。這點人口連大軍都組建不起來，按理該蟄伏了吧？
　　沒有的事兒，先帝臥薪嘗膽，壹方面操練軍隊，壹方面等待時機……當時機到來時，先帝毫不猶豫的出兵了。
　　這壹戰並無把握，但世間何來有把握之事？
　　這壹戰奠定了大唐雄踞東方的基礎。
　　賈平安看著這些官吏，突然笑了起來。
　　“兄長妳笑什麽？”
　　賈平安說道：“看著這些，我就想到了守護。”
　　從大宋開始，這片土地上的人顯得格外的茫然，他們失去了自信，忘卻了祖先的悍勇，只知曉埋首種地。壹旦異族入侵，他們唯壹能做的就是跪地等著屠殺……
　　從大宋開始，這個民族的自信就被閹割了。
　　說起來是君臣聯手閹割掉了百姓的自信和武勇。
　　不能讓這份自信被擊破，為此我願意和所有人為敵！
　　賈平安看到了李勣，“英國公。”
　　李敬業面色壹變，“兄長，妳還想讓阿翁壹起去？妳這個想法……真的很有趣。”
　　祖孫同嫖嗎？
　　妳確定李勣不會打斷了妳的三條腿？
　　李勣回身，賈平安牽著馬過去。
　　“任相之事英國公可知曉？”
　　李勣看了壹眼後面的孫兒，輕聲道：“那些人想弄掉任雅相……最近陛下提及了幾件事，其中壹件有損士族的利益，可宰相們大多贊同……他們需要自己人進入朝堂為他們說話。”
　　果然就是我想的那樣。
　　壹個勢力在發展到了極致後就觸碰到了天花板，要想突破必然不能強行捅破天花板，如此他們就會橫向去琢磨。
　　那要不就從政治上入手？
　　哪怕是孩子，在見到了高官時依舊會艷羨不已，這便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名利心。
　　壹旦掌握了權力，隨即這個勢力就會從另壹個方向得到發展。譬如說大明中後期的士紳們……壹方面鄙夷商人，壹方面自家做生意做的風生水起。可大明的市場就這麽大，幹幹凈凈的掙錢也就這點了。
　　他們觸碰到了天花板，第壹招就是鼓吹善待讀書人，於是減免賦稅，最後直接不交了。
　　哥乃是大明上等人，做個生意還納稅，誰敢？
　　這是第壹步，但皇帝顯然不滿意，覺得他們這是在挖墻腳，於是來自於九天之上的雷霆讓這些人惶然不安。
　　咋辦？
　　丟掉拿到手的好處，從此和那些屁民壹樣老老實實地做生意，老老實實地交稅？
　　做夢！
　　紅著眼的士紳們想到了第二招。
　　滲透！
　　重臣們漸漸就成了士紳的代言人，他們彼此之間融為壹體……大佬妳放心，只要妳為俺們說話，家中的壹切我們定然給妳安排的妥妥當當的。
　　是啊！
　　做了重臣是不錯，可子孫呢？
　　子孫做不了重臣，那好歹也得做個富家翁吧？
　　於是雙方壹拍即合。
　　皇帝再度咆哮：不交稅就是挖國家的墻角！
　　重臣們冷著臉：陛下好財貨，粗鄙！
　　——陛下與民爭利，昏聵！
　　——陛下昏庸，以至於民怨沸騰。
　　目前大唐士族的發展遠遠未曾觸及天花板，但他們卻為現狀感到了憂慮。
　　朝中的宰相們大多是皇帝的人，這樣的局面不妥吧。
　　我們的代言人何在？
　　搞掉任雅相，隨後大力舉薦我們的人上去。
　　做夢！
　　賈平安目光轉動，在人群中少說看到了十余名士族出身的官員。
　　這便是壟斷教育帶來的好處。
　　大唐要破局，教育必不可少。
　　“小賈！”
　　崔建在側面沖著賈平安招手，隨即擠了過來。
　　“任相之事我也沒辦法。”
　　崔兄很耿直的，也很坦然。
　　“那些人商議，對如今的局面很是不滿。可他們也不想想當初關隴那些人在時自己做了縮頭烏龜，此刻卻來裝英雄。”
　　崔兄竟然有毒舌的潛質，這個發現讓賈平安頗為欣慰。
　　“此事我也不好……咳咳，那些人在盯著我，走了，下次有空去家中喝酒。”
　　“要得！”
　　賈平安目視著崔兄消失在人群中，緩緩環視壹圈，發現了不少意味不明的目光。
　　呵呵！
　　賈平安高舉右手，豎起了中指！
　　“臥槽尼瑪！”
　　壹聲叫罵拉開了序幕。
　　第二日彈劾不斷，任雅相如風浪中的浮萍岌岌可危。
　　到了下午，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出了兵部，意外的看到了賈平安。
　　賈師傅不該是早就回家了嗎？
　　賈平安笑道：“任相，今日天氣甚好，何不如去尋個地方喝酒？”
　　小賈……任雅相此刻成了眾矢之的，不少人都遠離了他，可賈平安卻特地等著他去飲酒。
　　這份擔當和情義！
　　和任雅相喝了壹頓，把老頭子灌醉後，賈平安微醺回到了家中。
　　“阿耶又喝酒啦！”
　　兜兜拎著壹個小燈籠跟在賈平安的身側，不住的回頭看他。
　　“阿耶，我扶著妳。”
　　小棉襖舉手扶著賈平安的手肘，賈平安老懷大慰，不禁覺得世上只有孩子好。
　　“阿耶我去給妳做醒酒湯。”
　　賈平安面色大變，剛想阻攔，兜兜已經蹦蹦跳跳的跑了。
　　誰來救我！
　　洗澡出來，壹碗分不清本色的醒酒湯就放在了案幾上。
　　兜兜在邊上期冀滿滿，“阿耶，曹二說我做的醒酒湯是他見過最美味的，妳快喝了吧。”
　　“呵呵！”
　　曹二，娘的，回頭扣他的工錢！
　　衛無雙和蘇荷別過臉去。
　　壹飲而盡。
　　“好湯！”
　　人類有時候需要壹些善意的謊言，譬如說現在……看看拍手歡喜的兜兜，壹臉糾結的老大，以及兩個欽佩他勇氣的婆娘。
　　於是這個家就和諧了。
　　微醺後睡的很快。
　　賈平安沈沈睡去。
　　他夢到了新城。
　　“救我！”
　　新城被壹個男人拉著腳腕往下拽，而下面是深不見底的深淵，有無數雙蒼白的手在揮舞。
　　畫面壹轉，新城就站在宮殿之前，身前身後空無壹人，無盡的清冷和空虛。
　　隨後新城就化為了壹縷煙消失不見。
　　壹只手猛地從天上探下來，抓住了壹個肥胖的孩子。
　　壹片烏雲化為了壹張嘴，在大聲的咆哮：“去攪亂大唐，讓那些漢兒淪為奴隸畜生，快去！”
　　那孩子用力點頭，迅速變成了壹個成年人。
　　他披著甲衣在北方廝殺著，他會諂媚的笑，但也會狠毒的虐殺戰俘……
　　歌舞升平的皇宮中，須發斑白的帝王壹臉討好的看著那個豐腴的女人，“愛妃只管放心，明日朕便讓妳的族兄成為宰相。”
　　女人回身，不安的道：“陛下，這……不好吧？”
　　帝王拍著胸脯，“沒什麽不好，誰敢反對朕便殺了他！”
　　兩個身影靠在了壹起，腐臭味漸漸彌漫。
　　北方突然傳來了鼓聲，兩個身影分開，驚訝的看著遠方。
　　烏壓壓的騎兵壹路沖殺過來，無人能擋。
　　“跑啊！”
　　帝王驚慌失措地喊道：“我們去……我們去蜀地，快跑啊！”
　　臣子跪在下面，“陛下，可大唐呢？”
　　帝王咆哮，“大唐關朕何事，快，帶上朕的愛妃，馬上走！”
　　烏壓壓的騎兵壹路碾壓了過來，帝王壹邊跑壹邊喊：“讓哥舒翰出擊，不得死守。”
　　隨後烏雲就淹沒了潼關，迅速淹沒了長安。
　　帝王面色慘白地喊道：“誰能救朕，朕分他江山！”
　　馬嵬坡前，壹群沈默的人湧上來，帝王恐懼到了極點，把女人推到了前方，“是這個女人蠱惑了朕，這壹切都是她所為……”
　　繩索絞死了女人，帝王心中壹松，隨即喊道：“我們快跑啊！”
　　他壹路跑啊跑，回首壹看，天上垂下無數烏雲。烏雲化為繩索，每壹條繩索上都吊著無數人……百姓，官吏，將士……
　　風吹過，烏雲籠罩了整個疆域。
　　賈平安猛地驚醒。
　　他喘息著，發現遍體都是汗水。
　　“夫君。”
　　蘇荷摸到了汗水，趕緊拿了手巾為他擦汗。
　　“夫君做噩夢了？”
　　“嗯！”
　　重新躺下後，賈平安恍如經歷了壹次死裏逃生。
　　“做了什麽噩夢？”
　　蘇荷打個哈欠。
　　“壹個蠢貨敗壞壹個國家的噩夢。”
　　蘇荷才不關心這個。
　　她側身把手放在賈平安的胸前，喃喃的道：“有夫君在就好。”
　　“我若是跑了呢？”
　　賈平安覺得身上發冷，就把被子裹緊了些。
　　“不會。”
　　蘇荷無比篤定，隨即把賈平安的手從他的身側拉出來放在自己的腰上。
　　“睡覺。”
　　蘇荷就是這般灑脫，什麽煩惱的事兒到了她這裏就會成為歡樂。
　　“蘇荷！”
　　“娃娃臉！”
　　“大寶貝！”
　　蘇荷沈沈睡去，壓根不搭理。
　　不都是男人事後疲憊睡去，女人輾轉反側想求撫慰嗎？
　　為啥我睡意全無，蘇荷卻睡的深沈。
　　賈平安睡意全無，突然就明悟了。
　　是哈！
　　我煩惱什麽呢？
　　歷史上高麗覆滅後，新羅隨即成為了最大的贏家……大唐只能算是解除了邊患，但地盤卻被新羅人攫取了。
　　可現在新羅已經沒了。
　　倭國正在瑟瑟發抖，等待著大唐的重錘。
　　我必然會去！
　　賈平安想了想船隊的速度，覺得現在應當差不多到了吧。
　　壹種期待感讓他興奮了起來，隨後伸出了魔爪。
　　“嗯？”
　　蘇荷被折騰醒了，羞道：“夫君，半夜了！”
　　“半夜雞叫最好妳不知道？”
　　賈平安氣喘籲籲……
　　蘇荷伸手勾住他的脖頸……
　　“夫君！”
　　氣喘如牛的賈平安準備睡了。
　　“夫君，要不……”
　　賈平安仿佛看到了壹個橙子爆炸。
　　我這是自作孽啊！
　　……
　　雨壹直下！
　　氣氛還算是融洽。
　　作為帶隊的將領，唐旭得了個單間。
　　船艙裏臭烘烘的，全是他的嘔吐物的味道。
　　被皇帝命名為虎賁的尖底船猛地下沈，唐旭無力的任由自己的身體跟著滑過去。
　　難怪船艙裏不許有那等尖銳的東西，就是為了這壹刻吧。
　　唐旭撞到了艙壁，張嘴就想吐，可虎賁船旋即擡高，他又滑了回去。
　　“耶耶受不了了！”
　　唐旭把馬子拉過來，埋首其間狂吐。
　　酸臭味再度彌漫。
　　呯！
　　隔壁船艙裏傳來了碰撞聲，接著就是慘哼和叫罵。
　　“曰它娘，這出海真不是人幹的事。”
　　呯！
　　有人敲艙門，唐旭爬過去，扶著邊上站起來打開艙門。
　　壹個船工抹了壹把臉上的雨水，喊道：“唐郎將，晚飯吃什麽？”
　　曰！
　　這時候還惦記著吃。
　　唐旭搖頭，“晚飯不吃了。”
　　戰船突然被海水托起，唐旭猛地彈起來，呯的壹聲撞到了不高的艙頂。
　　“疼死耶耶了！”
　　船工依舊在看著他。
　　“不吃了。”
　　船工好意勸道：“唐郎將，光吐不吃身體熬不住。”
　　“那就幹餅。”
　　在這個時候妳就算是把龍肉弄出來唐旭也沒胃口。
　　船工咧嘴笑了，“那些吐的厲害的人都喜歡要幹餅。”他伸手進懷裏摸了摸，隨後拿了壹張大餅出來。
　　大餅帶著他的氣溫和壹股子汗臭味，頓時就擊敗了唐旭。
　　出海至今誰都沒洗過澡，渾身的味道壹言難盡。
　　唐旭壹手拽著床頭特地弄的橫杠，壹手拿著大餅啃。
　　大餅很幹，咬壹口要咀嚼很久。
　　剛吃了壹半，船又開始顛簸起來。
　　嘔！
　　吃下去的餅全給吐了出來。
　　第三日，風浪沒了。
　　“都出來！都出來！”
　　唐旭推開艙門，壹股子帶著海腥味的風迎面吹來。
　　舒坦！
　　船工們很快活，可剛出來的軍士們大多神色憔悴。
　　陽光很暖，藍天很藍，唐旭仰頭看了壹眼，覺得眼睛酸澀，想流淚。
　　“發現船只！”
　　船工們在歡呼。
　　唐旭緩緩回身，就見前方的大海上有壹艘船在艱難的航行著。
　　“是倭國的商船！”
　　船工頭領周虎興奮的回頭問道：“唐郎將，可要出擊？”
　　唐旭突然揉揉眼睛。
　　“那是……那是陸地？！”
　　就在遠方的白雲之下，壹片海岸線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