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壹千五百四十五章 妳向誰贖罪

　　外面的聲音很嘈雜，但最大的還是腳步聲。
　　剛開始腳步聲主要是在靠近城頭的方向，漸漸的，向著皇城這邊在移動。
　　當萬歲的歡呼聲傳來時，殿內的眾人都顫栗了壹瞬。
　　接著，有馬蹄聲傳來。
　　這壹刻，李泌痛恨行宮太小，若是在占地廣闊的長安宮城中，這等聲音幾乎聽不到。
　　有人來稟告。
　　“陛下，黃春輝壹人壹馬槊堵在了宮門外。”
　　這人發現沒人搭理自己，就悄然出去。壹出大殿，就拐個彎，直奔自己的住所。他翻出自家存下的錢財，往鞋底裏塞了壹粒銀星子，又往衣角塞了幾粒。
　　剩下的，他放在懷中，隨後就蹲在床榻之前，雙手抱膝，靜靜的等待著那壹刻來臨。
　　“趙三福呢？”李泌突然想到了自己圈養的那頭惡犬。
　　“陛下，趙禦史求見。”
　　這人就是這麽禁不起念叨，李泌才將提及趙三福，這人，可不就來了。
　　“見過陛下！”
　　趙三福壹人前來。
　　“那些樁子呢？”此刻李泌恨不能用人堵著大殿的門。
　　人越多，他的安全感越足。
　　趙三福說道：“陛下，臣令那些人在外攔截。臣擔心陛下安危，便來了。”
　　“好！”
　　李泌微笑。
　　到了這個時候，朕依舊有忠心耿耿的臣子。
　　這壹刻，李泌想到了陳國末代帝王。在被逆臣闖入宮中時，他的身邊僅剩下壹個內侍。
　　和他相比，朕還是要強許多。
　　宮中此刻亂作壹團，那些內侍宮女或是在各處搜刮財物，或是沒頭蒼蠅般的到處亂跑。而嬪妃們更為有趣，大多躲在寢宮內各顯神通，有的念誦經文，有的向神靈祈禱，有壹個嬪妃膽子大，沖出來大喊：“奴還是清白身！”
　　那些本該維護秩序的侍衛，此刻隨著宮城大門的打開，人人變色。
　　這些都是李泌圈養多年的心腹侍衛，雖說面臨絕境，但沒人逃跑。
　　……
　　“陛下萬歲！”
　　宮城那裏傳來了喊聲，所有人都知曉，長安那位皇帝來了。
　　皇帝被簇擁著進了皇城，突然止步。身後跟著的人愕然，左右看看，除去跪在地上的守軍之外，壹無所獲。
　　皇帝想了想，“朕突然想到了當年偽帝兩度發動宮變。”
　　那壹刻，偽帝也是被人簇擁著進宮，想來是倍感意氣風發的吧！
　　皇帝笑了，繼續前行。
　　前方，壹些亂竄的宮女內侍見到了皇帝壹行，有的轉身就跑，胡亂叫喊，更多的跪在邊上，高呼陛下萬歲。
　　皇帝緩緩走過去。
　　突然有壹種莫名的熟悉。
　　好像誰……好像當年的生父孝敬皇帝走在宮中那樣……
　　孝敬皇帝走在宮中，前方迎來了李元。
　　“阿兄！”
　　“阿弟！”
　　“阿兄這是去見阿耶阿娘嗎？”
　　“是。對了，妳的功課如何了？”
　　“阿兄……”
　　“回頭孤要看妳的功課，若是懈怠，嗯！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李元苦笑低頭，孝敬皇帝急匆匆走了，沒看到身後那羨慕嫉妒恨的陰狠目光……
　　皇帝繼續前行……
　　殿內，李元在笑。
　　“那年，朕在宮中遇到了阿兄，他板著臉問朕功課如何。可卻不知，朕剛在阿耶阿娘那裏說他背地裏抱怨耶娘不公，不肯為他壓制群臣。”
　　“朕裝的真像，以至於阿兄壹無所知。”李元笑的很是得意，“阿兄說我們兄弟要齊心，莫要為了些蠅頭小利而互相攻訐。可朕看上的從不是什麽蠅頭小利，朕看上的是帝位啊！”
　　“憑良心說，阿兄對朕真是不錯……”
　　“殺！”外面傳來了廝殺的聲音，李元笑瞇瞇的沒受影響，“朕向阿兄發誓，定然好生讀書，好生做個藩王。若違此誓，天誅地滅。可那麽些年，老天卻壹直沒滅了朕。”
　　“兄弟情啊！阿兄盡到了。可他為何不肯把帝位讓出來？”李元突然激動的揮舞雙手，“憑何他能做太子？憑何？就因他比朕早出生幾年嗎？朕不服！”
　　外面傳來了喊聲，“放箭！”
　　殿內，汪海等人站在了臺階下。趙三福就站在幾個侍衛的身後。
　　而韓石頭，則走上臺階，站在李泌的身側。
　　李元激動的喘息著，“阿兄被朕拉下了太子之位，他察覺到了。那壹次朕奉命去見他，幽禁許久，他依舊從容，比朕這個太子還從容。朕問他可有話說，他說……”
　　李元的臉頰顫抖，“妳背叛了我！”
　　從小，是李洵帶著他玩耍，帶著他長大。
　　“那些年，朕把阿兄看做是父兄，壹心依戀他。只想著能這般到老。可朕……朕是背叛了他，那又如何？”
　　“啊！”外面的慘叫聲在迫近。
　　刀槍碰撞的聲音密集傳來……這是天馬營出手了。
　　“虬龍衛！”
　　林飛豹大喊。
　　他第壹個走了上去。
　　身後，那些身材雄偉的虬龍衛默然跟隨。
　　對面，是百余天馬營的內侍。
　　壹面雄壯。
　　壹邊陰柔。
　　“殺！”
　　雙方隨即絞殺在壹起。
　　皇帝看著大殿，揮手。
　　身後，壹隊隊軍士結陣而上。
　　前方是長槍密集捅刺，後面是手持弩弓的軍士偷襲……
　　壹波波攻擊之下，天馬營的內侍們越來越少。
　　當最後壹人倒下時，皇帝舉步走向大殿。
　　剛好聽到了李元的那句話。
　　“朕是背叛了阿兄，可朕做了太子，做了帝王，而他，卻做了鬼！哈哈哈哈！做了鬼啊！”
　　皇帝出現在殿外。
　　李元喘息著看向他。
　　“阿兄，是妳來了嗎？”
　　殿外的皇帝壹身甲衣，那張臉，恍惚間讓李元想到了當年的兄長。
　　“都在呢！”
　　皇帝也有些恍惚。
　　這壹刻，他等了許多年……
　　那壹年，孝敬皇帝把他遞給了怡娘。
　　“令楊略帶走他，告知楊略，若是可輔佐，便輔佐，若是不能，那便……讓他平安壹生。”
　　“是。”
　　怡娘最後看了孝敬皇帝壹眼。
　　“殿下，讓奴再餵壹次孩子吧！”
　　那個女人抱著繈褓，匆忙間背身就在殿內餵孩子。
　　孩子貪婪的吸吮著。
　　幾滴淚水落在他的臉上，他卻毫無知覺。
　　怡娘抱著他走出去，沿著圍墻往外疾行。
　　外面火光沖天，那些黑衣人在拼命沖殺。
　　“攔住她！”有人高呼。
　　“走！”壹個個侍衛對怡娘微笑著。
　　然後，前赴後繼。
　　裏面，孝敬皇帝舉杯，對黃氏說道：“該走了！”
　　說完，他仰頭壹飲而盡。
　　黃氏也是如此。
　　“帝王……家……”
　　……
　　那個孩子漸漸長大，十歲前，他看著村裏農人辛苦壹年，可依舊只能果腹。他很好奇，為何會這樣呢？
　　十歲後，他進山狩獵，拿去城中販賣，時常會被小吏勒索。
　　為何沒人管呢？
　　那個少年在思索。
　　那壹年，他去了長安。
　　在那裏，他看到了燈紅酒綠，看到了無數衣冠楚楚的貴人。
　　他發現，好像越威嚴的貴人，就越可鄙。
　　為何會這樣呢？
　　少年不解。
　　那個老人用腦門在叩擊著皇城的大門，滿臉是血，仰頭高呼，“陛下，大唐只能有壹個帝王！”
　　老人回身，蹣跚而行，仿佛是在對上天發出質疑：“天無二日，壹家五姓高高在上，為不名之帝王。國策該如何籌劃？是為了大唐，還是為了權貴？長此以往，國將不國……”
　　“壹家五姓不倒，臣死不瞑目！”
　　利刃捅進了老人的小腹……
　　老人緩緩跪下，他痛楚的道：“這個大唐啊！該……該怎麽辦？”
　　那壹夜，少年翻開了老人贈送的史書，第壹頁寫著四個大字。
　　——家國天下！
　　那個老人叫做，晏城！
　　少年去了北疆。
　　“馬賊兇狠，咱們太平被數度破城了。”
　　“這個少年縣令來了何用？只怕用不了幾日便會跑了。”
　　“咦！馬賊敗了！”
　　“萬勝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“咱們北疆辛辛苦苦抵禦北遼，長安為何還要克扣咱們的錢糧？”
　　“就算是給的糧食，也多有黴變，這是人吃的嗎？”
　　“難道咱們不是大唐百姓？不是大唐軍隊？”
　　“為國戍守，為何被如此苛待？使君，這不公！”
　　“沒有錢糧該怎麽辦？使君。”
　　“去對面搶！”
　　……
　　大水肆虐，壹個個村子被洪水摧毀，村民們在高處嚎哭著，希望長安能看到自己的處境。
　　“沒有人來了。”
　　“可……可陛下不是該派人來的嗎？”
　　“陛下在梨園中和貴妃樂呵呢！”
　　“可這個天下怎麽辦啊！”
　　那些流民木然的在官道上行進著，他們不知何處有生機，只知曉必須要不停的走，仿佛壹停下來便會倒斃。
　　走，代表還活著。
　　“走，跟著我去北疆！”
　　壹個個流民被帶到了北疆。
　　李玄在捫心自問。
　　——這個天下，為何會如此？
　　“子泰，妳要這江山如何？”在起兵南下的那壹夜，妻子問道。
　　“我要這天下，萬世太平！”
　　為此，他棄長安而不顧，直奔南疆。
　　為此，他先滅了南周，再回師關中。
　　他蕩平了這個天下對大唐有威脅的壹切。
　　此刻，站在了這裏。
　　皇帝止步。
　　身前便是李泌和李元父子。
　　“保護陛下！”汪海飛撲過來。
　　“滾！”寧雅韻閃電般的拔出長劍，壹劍隨手拍去。
　　呯！
　　汪海被壹劍拍飛，撞到了墻壁上。落地反彈幾下，再無聲息。
　　“趙三福！”
　　李泌的眸子壹縮。
　　“在！”
　　趙三福壹刀斬殺了準備沖過來的侍衛。
　　單膝跪下。
　　“見過陛下！”
　　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對父子。
　　“別來無恙？”
　　“石頭！”
　　李泌尖叫。
　　身後，壹只手按在他的脖頸上。
　　接著，壹個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說道：“奴婢韓石頭，見過陛下！”
　　皇帝壹手抓住李元。
　　“朕是妳的叔父啊！”李元掙紮著，“朕願意贖罪！朕願意贖罪！”
　　“妳向誰贖罪？”皇帝問道。
　　“向阿兄！”
　　“錯了。”
　　皇帝緩緩把他提起來，“妳該向天下蒼生贖罪！”
　　“用命！”
　　皇帝松手，李元身體隨即下墜。
　　橫刀揮舞。
　　血光迸濺。
　　壹顆人頭滾落。
　　那蒼白的臉上，還殘留著驚愕之色。
　　宮外，整座城池都在歡呼。
　　“萬歲！”